太史公曰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故事新编·奔月》续写

是课程作业。虽然第一轮评选就被撸下去了,但还是想发一下,毕竟写了文章总是希望有读者和评价……

虽然我很菜,但强烈推荐鲁迅先生《故事新编》。越咀嚼越有味道的绝妙史同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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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新编·奔月》续写

第一章

日上三竿时分,不知那一下声音把羿惊醒了。四周早已一片明亮亮的,午时地里的土汽此刻也开始慢慢蒸起来,夹杂着几个侍女的拌嘴和后院间或的马嘶。

“阿呀,竟是这样的迟!”羿猛地坐起,这才渐渐记起昨夜的变故。枕边却是没有嫦娥了,可从窗口眯眼看过去,高天也只有一轮火烈的太阳,昨夜那皎洁的明亮的月如一场梦似的。

女辛闻了声音进来了:“老爷醒了么?日里要的干粮都已备下,马也喂饱了的——只是昨日吩咐的素矰之箭却少了一根,合府寻了都不见,怕是忘在哪里——于是现在只有九根大箭……”

唔,还有那支箭!她的话不仅使他完全从昏沉的残梦中惊醒,而且又想起前一天的烦心事了。本决定要去寻道士的急切的心,又不得不被这小事淹留,那一双浓黑的眉终于皱成一团。而她显然是会错了意,以为他仍怪罪她们未能看顾太太的事情,便急惶惶赔罪道:“是否老爷再等等罢,我们再找……”

“不必找,我是知道的。”羿突然没了耐心,几乎一刻也不愿耽搁下去,披上外袍,他杀一杀腰带,便拿了壁上的射日弓跨出门去。“就把剩下那九支带上罢。”

大抵胸中有些本领的人都要有些怪癖。一日而只带十支箭,正是羿的规矩。为着今日要出远门,上昆仑山去寻当年的道士,路上防身不比游猎,因而使羿想起了当年那落灰许久的彤弓素矰,也就一同想起那早年射日时的雄风了。

“十多年前,我是多么年青呵!东天上的十个太阳怎赶也不走,不知费了尧爷多少牺牲,被我一箭便是一个正中心脏,掉下来看,尽是肥硕的金灿灿的乌鸦。啧啧,那飞羽正像油一样的滑亮……”

羿边走边絮叨,捻着一根灰白的旧箭抚摸,用手掌上的茧子测定箭头的锐钝。箭杆是素白的,落了太久的尘,浸进去的一层灰色已擦不干净。然而奇长,插在箭筒里,像是一束桦木长枪。

一共九支。

放好箭也恰走到门口,马已经垂头在路边等着了。无来由地,羿突然觉出一种浸骨的寂静。转头,无人。清晨王升倒的垃圾没放稳,哗啦塌下来一块。

“嘎——。”一只栖在树上的乌老鸦扑棱着翅膀飞去了。

 

第二章

因昨晚不见嫦娥,故难以入睡;因睡得迟,便不小心误了晨时;因起得晚,便失了昨日与那老婆子的约。逻辑是很顺的,然而仍免不了受伊的一顿叨怨,且为着违约的缘故,将十个饼子增回了十五个,伊这才扬起脸撑着腰站成一只圆规,吆喝伊河边和泥巴的小孙孙:“把那木头棍子给人家罢!整日只知道疯着耍处——你爹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羿为了赶路的缘故,只陪着笑接回那支长箭——现在已经糊满腥臊的黄泥了——将水洗了一洗,仍插回腰间箭筒里去。拨马回头,朝一个未尝走过的方向奔去。

抬眼望去,西天里的血红的夕阳正斜斜向树梢落下来,将远山都点染成金褐色的一片,像匍匐的巨兽。

马习惯地向家回转,被羿带偏了头,只得不情愿地挪蹄,可脚步却迟疑起来了。似乎是知道今日无缘盛馔安居,它颇不满地挣着缰绳。拧不过背上的骑手,只得抱怨地嘶叫几声,引得群犬遥吠,刚上笼的鸡被惊扰得扑棱。时明月初升,乡人方静,终于有夜织的女人被吵得焦躁,咕哝着骂起来:“哪里来的夜游的孤鬼……”

羿只做听不见。他非但不休息,反而挥鞭策马,满目都是半空中皎洁的明月和轻拢在白纱般的云层中的黛色的远山。他又沉入回忆中去了。

还是与嫦娥正新婚燕尔的时候,二人的蜜月旅行一路向西,最终到了昆仑山下。恰望见一头吊睛白额猛虎垫一垫脚,要扑向前面瘫坐的吓傻了的小道童。他坐在马上张弓如满月,略一瞄准,白矢便如流星一般飞去,刺穿它脑门的王字钉在树上。那山上的道士千恩万谢,好生招待,且送他一副丹药,称可白日飞升的……

锦缎一样流着光彩的虎皮,凡是望见他的神射的人与神的喝彩,嫦娥嘴角笑出的浅窝,此刻都在他眼前晃动。光与影,喧嚣与寂寞,交错着,重叠着,融到一起,成为一个明亮的银一般的浑圆光点。

月光映在一汪清澈的小溪中,夜风穿过松林扑在脸上,带着清凉的低啸。疲惫的马逐渐停住脚步,人马依偎着在一棵树下睡去了。

 

第三章

走出两三日,重复的高粱地和村落便看不到了。有一天他从早到晚都穿行在一马高的荒草中,长弓刮倒草叶又迅速弹起,单调的噗噗声代替了时间的流逝。当草被夕阳尽数染成红色的时候,羿在草丛中看到了一只青金色的小鸟,甚至没给他取箭的工夫,青鸟闪电一样地掠走了。

一路上连乌鸦也猎不到。羿只得再拿出几张饼子卷葱酱吃。

当踢踏的马腿整个被染成草汁的黄绿色的时候,他走出了这个无边无际的荒原,翻越一座山,眼前有了路和人家。

羿逐渐觉得不对劲。

先是随处堆积的黄泥,又行半日干脆成了满地的垃圾,从碎瓷烂瓦到屏风床榻,几人合抱的折木随处可见横亘在大路中央。而村落鸡犬不闻,百里看不到人烟。

“这是遭了何等劫难?何以在我却全然不曾听说过……?”

然而野兽却多了起来。先是兔猫之类的小东西,往后便见了横行的野豕,斑斓的虎豹。

“倘我当时竟向这里走一走呢,嫦娥或也……。”他又太息起来了。

“喝——喝!你,那里来的外乡人,还不快回去哩!要发水呀!”

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向羿跑过来了。羿这才发现前面道旁那些嶙峋的黄泥色怪石实则是扶老携幼的人群,而跑来的一人一马恰似在泥地里滚了几滚一般。那匹瘦马打了个响鼻,鼻孔里的黄泥喷得老远,惊得白马猛地后退。羿便问道:“老伯,我是初来乍到。贵地是一时运交华盖,遭了洪水吗?”

“一时运交华盖?呵呵……,真个是‘一时’便好了!”泥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露出一张颧骨高突却并不算衰老的脸来。“甚么老伯,我或许比你还小几岁哩——我便是鲧。快走去,新的洪峰就要到了。”

“唔……。”这次是羿茫然了。然直接问出“鲧是甚么人”又显得不够礼貌。他茫然的表情被泥人看在眼里,泥人乜他一眼:“你怎不知道?纵你乡暂且无水,也不看舜爷的大诰的么?‘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哩!又况近几天月相有变,本来我好容易压住的水头又起来了,他们这群刚下山的也全算作白收拾,还要重新回去。”

“如今龙椅上已不是尧爷了么?”

“都多少年啦!您老人家看起来也并不多显老,竟是隐居长生,不问世事的神仙么……。”鲧叹了口气,为羿解释起来。羿这才知道舜帝坐龙庭都已数年,且洪水已经肆虐多时,而堵水的息壤为月上的神龟背着,先时还十天半月掉下来一点,如今越发难得了。

“看你也是有弓会射的。唉!时无英雄兮——若是能如当年羿公一样,将这天杀的龟孙子月亮射下来,背上的息壤堵水,龟壳铺路,王八肉炖汤吃了,岂不美事!”鲧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向西天猛一晃拳头,大喝一声“天乎!”,风一样地奔去了。

不远处传来几个乡民嗤嗤的笑声:“不必理他,鲧老爷见个外人就疯疯癫癫的。你快走你的路去罢!”

 

第四章

再往西,脚下的地面逐渐不平,总体高起来。羿便知道踏上昆仑山余脉了。一路而来的洪水的痕迹,这里是完全看不见了。一路向上走,气温降下来,逐渐看到了积雪,飞絮一般飘缀在树梢,亮晶晶地一片银白。路边时常有梅花绽放,共一群峨冠博带的人围观吟咏。羿留心四周看,并不见有道观;问了诗人,除收获几个搅扰诗兴的白眼外,也都说没有道士。

羿便顶着冷气往上走。

再向上,便连路也难以区分了。终年的积雪为阳光晒化一层,又被冷风一激,冻成一层冰一层雪交替的厚壳,白马便踏破这三四指厚的冰壳,身体露在雪上,独木舟一般缓缓地向前划。

崎岖的山路到了尽头,雪也渐渐薄下去,最后竟至于青草遍地,鸟语花香。马喘气不迭,浑身的冰水蒸腾白雾。一座宫殿挡住前路。珠光宝翠的贵妇人立在门前,两边青衣侍女托着她的臂膀。一支软玉雕琢的胜横插在妇人的发髻中。

羿常听人说过,西王母变化多端,然而标志的戴胜却总不会变——却又想起小时候听母亲讲到的人面蛇身嗜食恶鬼的传闻——便赶忙下了马,手脚也有些无措了。

“羿公大驾,老妪久候。”贵妇人微微一笑。“羿公莅临寒舍,或是寻人?”

“阿!您竟认得我么?”羿吃了一惊,于是更加局促地搓着手:“呃……实不相瞒,擅闯宝地,是因十多年前在此遇到一个道士。他……”

“昆仑山从来没有道士。只有一次,曾是帝俊陛下装扮一番,在此游玩。听说,因为遇到了一头不长眼的虎娃娃,回去还将此处的虎神黜没,因而我这穷乡僻壤便只剩下雪豹栖息了……”

王母还在喋喋,羿的耳边却轰得一声。一路里反常的东西,逐渐串联成线。

然而女人咯咯地笑了。

“羿公想知道答案吗?比如乌鸦,比如金丹,比如……尊夫人?”

 

第五章

金丹的结界,透明而万难破损的铁屋;炸酱面里的乌鸦,射落的帝俊的公子;月亮的阴晴圆缺,洪水的起伏消长……乱七八糟的词汇在弈的耳边嗡嗡叫着,似环了一群苍蝇。羿猛地摇摇头震开那些纷乱的信息,扒着马鞍爬上去,垫了两次脚才踩准。

西王母并没有送出来。朱门紧闭着。羿松了缰绳,任白马自己找路下山。

耳畔,最后的对话还在回响,像咣咣的自鸣钟。

“他竟以金丹囚我么——我是上了帝俊的当了!”

“咯咯……何以为囚?你那结界外面便是洪水滔天!衣食无忧,长乐未央,你那徒子徒孙还削尖了脑袋要进来呢。”

“可天帝安能——”

“你在恨他么?很好。那么,不如留下,将来与我一同……。”

“不!我想,我还是回去罢。”

“归去何为?”

“得与乡里一同收拾着避水……”

“天下皆是洪水!你那金丹虽不在,结界还能有一两个月的存留,岂不比出来冻馁而死好得多?何况那逢蒙早已把谣言传得满天飞,他便会信你么?”

“然而……。”

他终于拎起长弓转身了。朱门打开,朱门关闭。绚烂的血色的霞光将万物漆得红亮。遥遥听到贵妇的最后一句被关在门后。

“夷弈!——你本能成为不死的神……。”

 

第六章

兜兜转转行了整夜。羿只觉得脚下的雪由薄变厚再变薄,知道快要下山了。

东方渐明,残星照着碎成满地的雪。

扶桑树在微风中轻摇它的叶片,沙沙。

哗啦——树枝间突然骚动起来。随即一轮皎洁锋利的月吃痛般从枝丫间突然弹起,蓦地照亮树枝中间一个黑影。

“阿!这是——太太!!!小心,下跳来,我接——”羿翻身扔弓下马冲上来。

嫦娥在他怀里了。面色更苍白,白藕的臂膀被树干擦伤几条。红艳的唇也少了颜色。看起来虽虚弱,精神还是好的。羿将嫦娥放下来,为她拍掉衣裙上沾污的灰土。地面突然隆起了一个土包。

他的动作顿住了,俯下身去查看那小小的土丘。

“这便是息壤吗?哎呀呀——对了太太!你如何可以下来?”

嫦娥本拧着他耳朵的另一只手这才松开,哼了一声。

“什么月亮,不过一只背上长草的大鼋……呸,你那劳什子金丹,亏还藏得那样贵重,是个什么好物件!能吃,便不能吐么?”

“阿好好是是是……然而太太吐在何处?”

“怎知滚在那个角落里。怎么,莫不是你还想要?”两根玉指又钳紧了弈冰凉的耳朵。

“不敢,自然不敢。”如释重负的笑终于在他脸上浮现了。嫦娥许久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呆了一下,手下力道不由得停住。羿将她的手拢着,从耳朵上轻摘下来:“太太想必饿了,今日给太太煮王八汤补身子,如何?”

白马立在一边,嫦娥歪坐在马鞍上。羿从雪地里拾起彤弓,右手从怀里摸出一只青玉韘。雪白的长箭被心平气和地扣入弦上,箭指树梢,弓弦张开如满月。岁星的微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中。

弯钩一样的月亮已经隐没入茂盛的树枝中了,羿却笃定地瞄准树冠的一个方向。放箭!

一弯银钩猛颤了一下,从树叶里露出半个身子。又张皇地要躲回树丛。

羿几乎闭着眼睛,只用眼睑感知到的细微的光瞄准。再搭一箭,沉默地微调,放箭。

三箭,四箭……七箭,八箭,九箭。

那轮月已经完全没了光辉,奄奄一息地耷拉在树梢间没了躲避的力气,如一条灰白的烂蛇了。从月龟背上抖落下来的息壤堆成了一座山,几乎要把扶桑树埋没。

恼羞成怒的霹雳与惊雷划破了长空。狂风吹起暴雪。

嫦娥端坐在马鞍上看羿,羿被埋在一堆息壤的土里,沉默如一块石头。

——第十支箭,森森然惨白的精冷的光。

长弓拉开。

 

尾声

一群面目黧黑的乞丐似的大汉走过来,当头是一条瘦长的莽汉。几个靠在石头上休息的官员便站起身,脸上堆起不安的陪笑。

莽汉就在石头前停住了他蒲扇似的大脚,一群人围上来了,为首的几个略体面一点的热情地抓住他的手。

“欢迎大人莅临指导……鄙村有丰厚的文化底蕴,相传羿王射月就在这里,掉下来的息壤鲧老大人没有用完,便逐年地生发,长成了这座山。”

莽汉本来很不耐烦地挥手,然而听到鲧的名字,略驻了脚,低头看那块字迹漫灭的石碑。

那人很自得于合了大人的心,笑容堆叠得更厚:“里面还建了纪念馆呢,是全县出名的干部思想教育基地。我带大人参观一下罢……”

“那么,射下来没有呢?”

大概是笑得太夸张,他并未听见禹的问话。只是周围突然静了,他抬头,看到莽汉询问的眼光。

“阿,哈,大人您说……?”

“羿王射月,射下来没有呢?”

“呃,我想,毕竟神话……”他的脸登时紫涨了。

禹不说话,向前走去了。他的伙伴们跟着。

西天的白云上,一缕残月轻烟似的挂着,冷冷地看着世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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