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曰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商鞅】獬豸歌 · 第五章

第五章-渊蛟


        入相府大半个月,商鞅还没有找到机会与李斯详谈。今日韩非的书打开一个很好的切入口,能看出来李斯也早已等待着这场对话。但商鞅却不准备和往常一样以听为主了——这个秦,势头不对。

        自李斯认出他的身份,给他丞相府内任意通行的最高权限以来,商鞅不是昏天黑地泡在藏书室,便是从早到晚流连在咸阳市井间结交贩夫走卒之辈。而李斯的书房中灯火彻夜地燃着,成堆的竹简被一批批抱入抱出,各路官宦来去匆匆,李斯的面色也越来越沉重。

        商鞅一介白身,自然不如李斯那样能掌握朝堂上的第一手动态,但他有自己的方法。民心是最灵敏的探测器,在田间地头递过一碗水,便能在言谈间收获最真实的朝野政局。走过公主们被屠戮的街口,两个月前的血腥味还凝聚不散;抚摸宫室的外墙,风吹过墙边梧桐树,依稀还能听到公子将闾伏剑自刎前绝望的哭喊。视线越过城墙向南,尽头广袤的山林被帷幕挡起来,据说是二世皇帝又要修什么宫室。常常早上经过一家四五口,晚上便只看到老妇一人在门前抹泪。

        这些事情,李斯不会不知道。深居咸阳宫的那个皇帝,更不可能不知道。

        明知而故行,如此昏聩残虐之君,秦律当诛!

        ——也不知道君上一代雄主怎么后世养出这样一个败家子。商鞅想苦笑却笑不出来。这段日子,潜意识里,他还总把皇位上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后辈。便如驷儿那次,纵然犯法生事几成大乱,到底不会真的视为仇敌必除之而后快。但如今,二世皇帝的所作所为,正一点一点接近商鞅的底线。

        “事事有法可依,人人依法办事,朝野便会自行运转,就算出来一两代平庸君王,只要秦国法度不改,国家照样不会变形、糜烂。除非有大奸大恶之权臣,加之昏聩无度之君王同时现世,蓄意坏法,否则秦国不会崩溃,而这期间,若有一代雄主崛起,加之秦国强大国力支撑,其完成统一大业,便指日可待!”

        当年廷前壮言声犹在耳,可当百年之后,佳谶与恶谶过于精准地前后应验,商鞅从未感到如此恐惧。此刻没有背后的青山,一棵孤独的老松,还能撑起这片日益倾颓的天空吗?

        商鞅与李斯几乎吵起来。说是几乎,因为大部分时间是商鞅在义愤填膺,而李斯显得克制又固执。商鞅能感觉到在大部分问题上这位秦相和自己有着完全一致的看法,但话题一旦涉及到国君本人,李斯便总是缄口不言。李斯擅长这些人际交游之“术”,商鞅能触及到争执的核心,却无法打破它圆滑的壳,这让他有些失态——如若面对的是甘龙之辈,他自然不会急躁。可正因为半个月以来的相处让他确认李斯是可以信任可以依托可以交付后背的,这种保留才令他不安。

        用一个秦相的眼光来看,李斯在二世的事情上表现出令人难以理解的被动。商鞅不明白他在忌惮些什么。

        在争吵停息的片刻,家仆为商鞅端来一碗润喉的蜜水,附在李斯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李斯站起来:“请公子在正厅稍候片库,我即刻就去。”商鞅知道他有正事,起身欲退。李斯突然定定看着他,片刻道:“斯不能取信于商君,是斯之过。宗室之事,斯不得过多干涉,如何结交亦悉听尊便。方才通报的公子婴是先皇帝的异母弟,商君若想听,可于屏风后任意观取。”李斯飞速说完这些话,深施一礼,低头离去。

        公子婴的前来并不算偶然。二世皇帝即位半年不到,朝中宗室重臣便“暴病”了七七八八。两个月前二世皇帝还在外巡游之时又听信赵高之言,一道诏令飞驰咸阳,将先皇帝的王子皇孙灭了个干干净净。天下震恐,人人自危,李斯冯去疾几个丞相苦谏,二世这才意识到激起民变的后果,匆忙回咸阳坐镇,结束了这次仓促又血腥的巡游。经此巨变,宗室几乎到了惊弓之鸟的程度。嬴氏宗族本人虽不敢有丝毫动作,私下里家臣们却洪水般涌向随驾的丞相和近臣们的车骑。如今虽已还都,宗室们依旧心有余悸。

        前面的重金礼物李斯都原封退回了,今日公子婴亲自上门,李斯不可不见。目的心知肚明,对话自然也不必拐弯抹角。李斯安抚一番,又承诺必会在二世面前美言,子婴方战战兢兢,千恩万谢地出去。他带来的门客们也随着行礼称谢,李斯皆好言送出。

        子婴走出相府大门百步,脸上堆砌的笑容收拾起来,微蹙双眉沉思。队伍最末一个门客跑上来,子婴停下脚步。

        “刚刚在李斯府上,屏风后面有人。”门客甚至省去了称呼礼节,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子婴神色一凛:“去查!”

TBC

评论(27)

热度(159)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