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曰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商鞅】獬豸歌 · 第四章

第四章-商韩

         头戴獬豸冠的华服者倨傲上座,对面站立着一头雪白的独角神羊。

        “灵兽下凡,敢问将为我带来什么?是千金的财富,还是华美的宫室;是无上的威权,还是家族的显赫?”华服者眯着眼睛笑,每一条皱纹都像被蜜糖腌过。

        “我带来百姓的安宁,国家的昌隆。”神羊高昂着头。

        “那与我何干。”笑容瞬间褪去,那脸又沉得像苦瓜了。

        “君服獬豸冠,为国家执法大臣。护法保民,治世昌国,如何与君无关?”

        可那双眼睛已经无趣地阖起来了:“又一个满口法令的狂夫。上一个来游说的韩国公子,云阳狱的地砖上还有印子呢。你可比那位差得远。”最后一句对着外面说:“来人,撵出去吧。哪个放进来的,自己去领五十杖。”

        神羊被他的神态彻底激怒了。它弓颈低头,顶着额上独角冲着那人撞过去,左右避之不及,人仰马翻……


        啪!一声脆响在夜里犹为明显。神羊和华服者一同消失,商鞅盯着房梁上的木椽,一时没了睡意。已经四更天了,商鞅揉揉太阳穴坐起,披衣出门。门外两个家人正手忙脚乱地收拾一地碎瓷片,见商鞅出门,连忙行礼道歉:“打扰先生清梦,先生恕罪……”

        “无妨。”商鞅看到地上还洒着半碗羹汤,问道:“相府里平日皆是如此辛苦吗?”

        家人平日只见他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样貌,又常与李斯同出同入,自然当成了难以相与的嚣张权贵之流。此时见他却并不端架子,迅速生了亲近之意,笑道:“可不是,这么大一个秦国,一小半都压在咱们丞相身上,哪能不辛苦呢。先皇帝在的时候,咸阳宫和这儿,总有一处是灯火通明——二十年没变过!那时候皇帝来的勤,把我们这些下人的脸都认了七七八八呢。”

        家人换了新的羹汤,商鞅听说李斯未眠,便也跟着往书房走去。李斯示意把汤放在一边,一抬头却看到了商鞅的脸,忙放下笔站了起来:“商君怎么来了?”

        “做了个梦,睡不着了。斯相这是整晚未眠?”商鞅笑着回答。

        “处理政务,不留神便错过了困头。”李斯道声请坐,问道:“斯多嘴一问,商君失眠,是因为赵大人吗?”

        商鞅何时去了赵高府上,何时离开回来,李斯了解得一清二楚,却从没有正面问过商鞅会面的情况。内心深处李斯总有一种卑微的恐惧,那可是传说中洞悉人心的法圣商君,他毫不怀疑,总有一天,獬豸的双眸会洞悉他缄默不言的旧事。玉白色的尖角荡涤尽世间尘垢,最终也将贯穿他的心脏。李斯以一种赎罪般的姿态等待。

        商鞅沉吟许久:“丞相可知,赵高所谓‘韩国公子’是何人?”

        终有此一日。

        李斯长叹一声,起身转向书房内室。半晌,他抱着一小堆竹简回来:“商君自行阅览吧。”

        韩非的著述被秦国保存得很好。最核心的一本,是李斯一字一句用工整的小篆抄下来的,就珍藏在相府书房的密室之中。此外宫里宫外皆有流传,质量却是良莠不齐,小篆隶书兼而有之了。韩非论述虽多,为便于游说君王的缘故,重点却相当明确。商鞅迅速翻读了其中十余篇,大致有了把握。再次从书堆里抬头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李斯正安静地看着他。

        商鞅放下竹简:“韩子之言,杂法、术、势三者而用之,倒是比我所想之法更进一层。但治国不以诚信,君臣猜忌,上下相疑,又当如何长久……不过,他说我当年变法,利归权贵而不归国家,倒是我没想过的问题。”他捻着胡须思考,“杂三者而用的确必要,不过需要国君精确地控制法术势的比例,终当以公正明朗的法令为主才是。这对国君要求可不低……不过无论如何,有后来人钻研如此,吾道不孤啊!”

        商鞅的眼睛亮起来。没想到此世还有如此人物,他已经迫不及待要与这位公子非深入探讨了——如何处理术治与法治的矛盾,如何防范君权滥用,如何把握法明安民和法繁扰民的界限……韩非为他打开了新的思路,却也留下了一系列未曾解答的问题。而这些问题的回答,无疑将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商鞅虚席前问:“韩子此书是丞相字迹,丞相和韩子有旧交?”

        “公子非是斯的师兄。”

        “那公子非现在何处?”

        沉默。良久,李斯的声音干涩:“变法之士,死于当涂之人。”

        商鞅的目光一顿,不再追问。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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